第98章 命运之势

    镇政府的小会议室里，郑仪和赵兴汉对坐。</p>

    赵兴汉手里把玩着一串古朴的佛珠，神色淡然地望着窗外的老槐树，对郑仪的谈话请求显得兴致缺缺。</p>

    他身材清瘦，穿着简单的中式立领衬衫，在一众西装革履的干部中显得格格不入。</p>

    “赵书记，民政这块工作还是需要您来把关。”</p>

    郑仪将一摞贫困家庭档案推到他面前。</p>

    赵兴汉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，瞥了眼档案，轻轻摇头：</p>

    “郑镇长年轻有为，我这老朽就不掺和了。”</p>

    郑仪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位大塘镇的三把手——赵兴汉45岁，县里来的干部，分管民政、组织工作，却几乎不参与任何实际事务。</p>

    传闻他每日上班就是喝茶看书，到点走人，连班子会议都时常请假。</p>

    可就是这样一个人，在镇上却有“赵菩萨”的雅号，口碑还挺好。</p>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，民政工作我就直接接手了。”</p>

    郑仪试探道。</p>

    赵兴汉闻言竟露出一丝笑意：</p>

    “早该如此。”</p>

    他没有丝毫不舍，反而如释重负般从抽屉里取出公章和钥匙：</p>

    “这是民政办保险柜的钥匙，各类批文的盖章流程都在这里...”</p>

    交接利落得令人意外。</p>

    郑仪微微皱眉：</p>

    “赵书记对大塘镇没有想法？”</p>

    赵兴汉那双略带倦怠的眼睛里泛出一丝笑意：</p>

    “郑镇长看来查过我了。”</p>

    他拨弄着佛珠，语气平淡得像是谈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：</p>

    “既然您都知道，何必再来试探？我不过是个废人，在这大塘镇混个闲职罢了。”</p>

    郑仪注视着他，缓缓道：</p>

    “赵书记才四十五岁，未必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吧？”</p>

    “甘心？”</p>

    赵兴汉手中的佛珠突然一停，眼底闪过一丝回忆，却又很快归于淡然。</p>

    “郑镇长，官场里的甘心不甘心，都是笑话。”</p>

    他推开椅子起身，走到窗前，背影透着几分落寞：</p>

    “我父亲当年风光时，我若肯上进，如今也不至于窝在这小镇里。可那时我嫌做官太累，不如歌舞升平来得痛快。”</p>

    他转过头，嘴角带着自嘲的笑：</p>

    “后来家里倒了，我倒是想爬了，可谁又会拉一把过气家族的破落户？”</p>

    郑仪没有立即答话。</p>

    赵兴汉家的事他查过——其父曾官至省财政厅，在当年也算显赫一时。可惜后来站错队，被排挤到闲职，最终郁郁而终。</p>

    而赵兴汉，年少时仗着家世优渥，整日游手好闲，连公务员都是父亲托关系给塞进去的。等到家势败落，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成了圈子里最边缘的那个人。</p>

    赵兴汉的目光透过窗子，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，手里的佛珠无意识地转着。他忽然笑了，那种看透世事的笑。</p>

    “郑镇长啊，你觉得人力到底能改变多少？”</p>

    佛珠在指尖缓缓转动，一颗、一颗，像是计数的时光。</p>

    “我这辈子算是明白了一件事——人再拼命，也逃不脱一股‘势’。”</p>

    他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某种奇异的通透感。</p>

    “我家老头子当年步步算计，最后还是站错了队；我大哥不信邪，非要往上爬，结果摔得更惨……”</p>

    手指一顿，佛珠停住。</p>

    “而我呢？懒得争，反而落得清净。”</p>

    赵兴汉转头看向郑仪，眼里没有愤懑，甚至没有遗憾，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。</p>

    “你说我废了也好，颓了也罢。可你知道吗？这些年我见过太多人——”</p>

    他指尖随意点了点窗外镇政府大院的方向。</p>

    “吴长山那样贪的，陈忠和那样滑的，还有……像你这样拼的。”</p>

    佛珠又轻轻转动起来。</p>

    “最后谁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颗被‘势’碾碎的棋子？”</p>

    郑仪点了点头，没有再多说什么。他缓缓合上桌上的档案，起身离开了办公室。</p>

    赵兴汉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——那股近乎超然的冷眼旁观，那种对命运全盘接受的消极。</p>

    但这世上哪有什么命运？只有选择。</p>

    他不需要说服赵兴汉，更不需要被赵兴汉说服。</p>

    这世上或许真有所谓“大势”，但在他这里，大势就是人心，就是一件件该做、必须做的事。</p>

    郑仪走进民政办公室时，屋内正在忙碌的工作人员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，抬头看向这位年轻镇长。</p>

    民政办是个闲散部门，平日里多是处理些低保申请、困难补助之类的琐事，工作人员习惯了喝茶看报的悠闲节奏。</p>

    “郑镇长好！”</p>

    几位工作人员站起身打招呼。郑仪点点头，目光扫过众人，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正在埋头整理档案的女科员身上。</p>

    她大约二十五六岁，扎着简单的马尾辫，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，面前的档案堆得老高，却排列得一丝不苟。</p>

    郑仪记得她——宋清如，县里考来的公务员，在民政办工作三年，据说业务能力很强，但因为不爱交际，一直是个普通科员。</p>

    “宋清如同志。”</p>

    郑仪走到她桌前，轻敲了下桌面。</p>

    宋清如猛地抬头，眼镜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，似乎没想到镇长会直接找她。</p>

    “郑、郑镇长？”</p>

    “跟我来一趟。”</p>

    郑仪转身走向民政办里面的小会议室，留下一屋子满脸错愕的同事。</p>

    宋清如抿了抿嘴唇，默默起身跟了上去。</p>

    小会议室里，郑仪关上门。</p>

    “赵书记已经将民政工作交接给我。”</p>

    郑仪开门见山。</p>

    “我需要一个助手，熟悉民政业务，做事认真负责。”</p>

    宋清如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，但她很快镇定下来，推了推眼镜：</p>

    “郑镇长想了解哪方面的工作？”</p>

    郑仪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份档案，都是他今天走访的困难家庭资料。</p>

    “这些家庭的救助申请，为什么都被压着不批？”</p>

    宋清如接过档案，像是在确认什么，片刻后，她抬头，眼神变得坚定：</p>

    “因为县里的指标有限。往年都是优先给那些'有关系'的家庭，剩下的名额才轮到真正困难的。”</p>

    郑仪眯了眯眼：</p>

    “所以这些都是因为'没关系'才被压下来的？”</p>

    宋清如点点头：</p>

    “赵书记不管事，吴镇长以前卡着这些名单，让我们先批他指定的人。”</p>

    郑仪平静的说道：</p>

    “明白了。从现在开始，民政工作你直接向我汇报。”</p>

    “我？”</p>

    宋清如脸上浮现不可置信的表情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