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5章 她不明白，也不妨碍我自己本身就很好

    庭院里。</p>

    那些个断了气的下人被草席草草裹了，悄无声息地抬出了侯府，青石板上猩红的痕迹经水一泼，板刷来回几下，便再寻不着半点血腥。</p>

    风里飘着浓烈的皂角香，将最后那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也掩得干干净净。</p>

    一切如常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</p>

    但，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巨大的变故。</p>

    永宁侯只随意遣了个年过半百的哑仆照料裴谨澄的起居，而后便大手一挥，命人在明灵院的大门上落了把沉重的铜锁。</p>

    这般举动，既像是防着裴谨澄疯言疯语招来祸端，又仿佛只是图个眼不见为净的清净。</p>

    这一夜，可真惊心动魄啊。</p>

    裴桑枝凝视着轰然紧闭的朱漆院门，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。</p>

    裴谨澄本就不愿去江夏，如今这门一关，倒是彻底遂了他的心意，这般求仁得仁的结局，怎么不算圆满呢。</p>

    思及此，裴桑枝忽觉好笑，轻啧一声，自己这般好心，倒真称得上是“成人之美”的谦谦君子了。</p>

    本来是想着让裴谨澄死在江夏的。</p>

    但，裴春草既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亲手奉上，她若不知把握，岂非辜负了天意？</p>

    裴谨澄被拘在明灵院，她想下手会变得更简单。</p>

    “桑枝，你须得引以为戒。”永宁侯幽幽叹息，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：“沉溺于儿女情长卿卿我我，最是消磨野心，若想登临绝顶，便该将那些个缠绵心思，尽数抛却才是。”</p>

    说着说着，压低了嗓音：“尤其是这种有悖人伦，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私情，简直就是自掘坟墓无疑。”</p>

    “嘴可以甜，心必须得清醒。”</p>

    “唯有守此分寸，终此一生才可游刃人间，不缚于情，不困于势。”</p>

    他对裴桑枝寄予厚望。</p>

    “相夫教子”只能是桑枝稳坐主母之位的权宜之计，绝不能沦为毕生之志！</p>

    都说温柔乡，英雄冢。</p>

    于桑枝而言，亦是如此。</p>

    裴桑枝眉心微动，不着痕迹的瞥了永宁侯一眼。</p>

    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，她竟然从永宁侯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真切。</p>

    怎么？</p>

    受了打击，人性便暂时占据了上风，冒出来透透气吗？</p>

    “父亲放心，我是绝不会犯此等浅薄的错误。”</p>

    “我清醒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，从未有片刻的游离，更不曾有半分的动摇。”</p>

    总要对得起上一世的裴桑枝。</p>

    总要让上一世的裴桑枝死也瞑目。</p>

    唯有如此，她才能心无挂碍的拥抱这一世。</p>

    永宁侯听出了裴桑枝话音里藏着股子倔劲儿和韧性，心绪越发复杂了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，不住的唏嘘：“可惜……”</p>

    “可惜啊。”</p>

    裴桑枝眸光微闪，心下早已了然，却偏作不解状，明知故问道：“父亲这般长吁短叹，是又在惋惜膝下儿郎难成大器，在遗憾我终究不是男儿身吗？”</p>

    永宁侯目光微动，避而不答，只温声道：“你将自己养得极好，如今成长的得这般出色。”</p>

    裴桑枝轻笑，状似无意道：“若是惊鹤尚在人世，父亲此刻想必也不必这般烦忧了。”</p>

    “如此一想，的确可惜。”</p>

    永宁侯摇摇头：“不，过柔则靡，他不合适。”</p>

    “若论心性，你远胜于他。”</p>

    裴桑枝敛眉。</p>

    看来，永宁侯是真的不念裴惊鹤的半分好。</p>

    这世上，当真有做父亲的厌恶嫡长子至此吗？</p>

    裴桑枝心下百转千回，面上却是分毫不显：“父亲谬赞，女儿愧不敢当。”</p>

    旋即，稍顿了顿，云淡风轻道：“裴谨澄被禁足明灵院，裴春草又即将与人做妾，这两桩事，父亲想好如何给庄氏交代了吗？”</p>

    “庄氏可是最疼长子和幼女了。”</p>

    “若是知晓了，怕是要把这裴府的天，都捅出个窟窿来呢。”</p>

    永宁侯冷哼一声，斜睨了裴桑枝一眼：“你与为父一路货色，在为父面前说话，就不要拐弯抹角试探来试探去了，不就是想让为父将庄氏盯的紧些，以免让他闹出幺蛾子。”</p>

    裴桑枝：一路货色是什么好词吗？</p>

    骂的可真脏！</p>

    腹诽心谤也不耽误她笑意盈盈：“知我者，父亲也。”</p>

    伸手不打笑脸人，永宁侯见裴桑枝笑靥明媚，心中怒气不由消减三分，语气也缓和下来，温言劝慰道：“母女之间哪有解不开的隔阂，路遥知马力，日久见人心，早晚有一日，庄氏会明白你的好的。”</p>

    裴桑枝理所当然道：“她不明白，也不妨碍我自己本身就很好。”</p>

    她能在日复一日又花样百出的搓磨里长大，依旧心气不灭、昂扬向上，就足以说明，她本身就是顶顶好的人。</p>

    不感激苦难，要感激的是苦难里不死的自己。</p>

    永宁侯见状，暗暗乍舌。</p>

    裴桑枝身上似乎有种奇特的精气神，能为她寡淡的容貌镀上一层生动的光彩。不知不觉间，他已经越来越少嫌弃裴桑枝瘦骨嶙峋的相貌了。</p>

    这何尝不是裴桑枝的本事呢。</p>

    裴桑枝后退两步，皱了皱眉：“父亲，您这样的眼神，怪割裂，怪瘆人的。”</p>

    半是嫌厌，半是欣赏。</p>

    左右脑互搏吗？</p>

    永宁侯冷哼一声，广袖一甩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。</p>

    眼见永宁侯的身影渐行渐远，裴桑枝面上的笑意倏然收敛，觑向不远处那株红梅树，冷声喝道：“还不出来！”</p>

    话音未落，但见梅枝簌簌颤动，落了满地的红梅。</p>

    裴临允局促地扯了扯嘴角，眼底交织着忐忑与希冀，踌躇着向前挪了几步，终于在裴桑枝面前站定时，喉结上下滚动了几番，才从唇间挤出细若蚊呐的话语：“桑枝……多谢你肯信我清白，还愿意不计前嫌为我仗义执言。”</p>

    裴桑枝：难道裴临允没听闻过那句“冤枉你的人，其实比你更懂你的冤枉。”吗？</p>

    瞧瞧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，可真陌生啊。</p>

    想当初，裴临允是多么的桀骜不驯，不管跟谁说话都是梗着脖子扬着下颌，一副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的狂态。</p>

    所以，从裴临允身上得出一个真理，这世上真有蠢到被人卖了还欢天喜地数钱的蠢货。</p>

    裴桑枝眸色冷冽，连一个正眼都未施舍给裴临允，声音如同淬了冰：“其一，可曾有人告诉过你，你真的很蠢。”</p>

    “其二，既然你我早已不再以兄妹相称，那便是形同陌路，你这般亲昵地唤我闺名，不觉得太过逾矩了吗？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