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0章 回忆

    江无渡和周景行他们是不同的。</p>

    他并没有亲人死在那场大火里。</p>

    死在那场火里的活物，只有一群兔子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是个怪胎。</p>

    他自小孤僻，没有朋友，小的时候唯一的爱好就是解剖小动物。</p>

    那时，他还不喜欢任何活物。</p>

    他的父母为把他变成正常人，操碎了心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从未觉得自己不正常。</p>

    他可以和父母平静地交流，也能够理解父母所说的话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爱他的父母，他只不过有自己的爱好，而这些爱好让他显得孤僻罢了。</p>

    江妈妈是在他八岁的时候被查出来胰腺癌的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八岁的时候，已经明白什么是死亡。</p>

    死亡就是妈妈会变得和他的动物标本一样，安静沉默，永远美丽，永远青春。</p>

    任时光流去，不留痕迹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并不恐惧死亡，但他察觉得自己的妈妈害怕。</p>

    妈妈和爸爸总会在病房里抱着一起哭。</p>

    肉眼可以看见的死亡会令他们哭泣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记得那天妈妈在医院打点滴，脸颊凹陷，眼尾处微微皱起。</p>

    她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，说：“阿渡，妈妈很想陪在你的身边，但妈妈总有一天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。</p>

    离去不代表妈妈不爱你，化作星辰，我也会永远照耀我的阿渡。”</p>

    他看着母亲苍白的脸，又听见爸爸安慰母亲“医生一定会治好你。”若有所思。</p>

    “妈妈，如果你很伤心，我也可以成为一名医生，然后治好你。”</p>

    后来医生说，他的妈妈最多还有三个月。</p>

    他的爸爸抱着妈妈哭泣，江无渡站在病房外面听到他们的对话。</p>

    “我要留些东西给阿渡，他以后没有我陪在身边，太可怜了。”</p>

    “那个孩子不是没有感情，他其实就是个正常的孩子，只是爱好古怪了一点。”</p>

    “我的病再化疗也没有意义，还是带阿渡去旅游吧，多拍一些照片。孩子现在还小，希望这些照片能够留给他一些回忆。”</p>

    而江爸爸坐在病床上默默垂泪。</p>

    “没有你，我活着也没有意义。当年我们一起从山里逃出来，你陪我白手起家，我们好不容易今天的这个生活，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老天要把你从我的身边夺走……”</p>

    “你还有阿渡，要照顾好我们唯一的孩子。”</p>

    “别放弃治疗，我会去请最好的医生，就算是倾家荡产，我也一定会延长你的心。”</p>

    江妈妈用骨瘦如柴的手覆盖住将爸爸的手背，她摇了摇头，声音嘶哑地说道：“不，我想选择安乐死。”</p>

    七十万，是国外安乐死的价格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背靠着病房外的冰冷墙壁。</p>

    这是他第一次觉得，人还是活着比较好。</p>

    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出去旅游。</p>

    江妈妈在最后的时间里，过得很幸福，没有人在提及疾病，山川美景让他们暂时忘记忧虑。</p>

    他们看了冬天的海，六月的山。</p>

    去了爸爸和妈妈的定情之地。</p>

    海是铅灰色的，浪打在礁石上。</p>

    江妈妈披着薄披肩，赤脚走进浅滩，水漫过她脚踝，她笑得像个年轻的姑娘。</p>

    “阿渡，来，和妈妈合张影。”</p>

    江爸爸举着相机手一抖，镜头晃了一下，把他们拍得模糊，母子站在海风里，影子被夕阳拖得很长，江爸爸侧过身擦了擦眼角的泪，不让他们看见。</p>

    已经时日无多。</p>

    他们一家三口去了海边的饭店。</p>

    这个时候，厨房里待宰的肉兔忽然蹦了出来，钻进江无渡的怀抱里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解剖过很多只小兔子。</p>

    他割过兔子的耳朵，剖开过兔子的肚皮，把兔子当成玩具一样拆分开泡在福尔马林里，又或是制作成标本裱起来。</p>

    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兔子的柔软温顺，这里有那么多人，一个会呼吸的小生命就这样子钻进他的怀抱里。</p>

    是这个兔子选择了他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心里浮起异样的情绪。</p>

    江妈妈抚摸着江无渡怀里的小兔子，虚弱地说道：“看来这个兔子和阿渡有缘分，难得你爱不释手，那就带回家养吧。”</p>

    江无渡想说，他也没有多喜欢。</p>

    死在他手里的兔子两只手都数不过来。</p>

    只不过这只兔子格外的乖巧。</p>

    安静。</p>

    不会发出尖叫声。</p>

    他想怎么摸就怎么摸，可以去摸兔子的耳朵，摸摸兔子柔软的肚皮，兔子不会挣扎。</p>

    如果是这样，那养个活物也不错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决定留下这只兔子。</p>

    他的母亲在旅游结束之后就病情恶化。</p>

    随后被推进手术室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抱着兔子，看着手术室的灯熄灭，兔子在他的怀里拱了拱，他觉得自己的妈妈的灵魂飘进了兔子的身体里。</p>

    于是，他低头亲了亲兔子。</p>

    母亲死后，江无渡又回归了平常的生活。</p>

    父亲一开始还会关心他。</p>

    但到了后面，父亲发现母亲的死亡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影响后，便开始陷入自怜自艾的状态。</p>

    他的父亲开始酗酒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无视这一切发生。</p>

    他只想照顾好自己的兔子。</p>

    他坐在院子的角落里，看着兔子吃草跳跃，他慢慢学会用手掌爱抚兔子的毛发，学会静静地陪伴着兔子。</p>

    江妈妈死的时候，给江无渡写下了九十二封信。</p>

    这些信件是给江无渡往后余生的生日礼物。</p>

    九十二封意味着九十二年。</p>

    她让江无渡在每年生日的时候按顺序拆开一封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将那些信件收拾好，搂紧了怀里的兔子。</p>

    他小的时候父母恩爱，给予了他完整的爱意。</p>

    而自从母亲死亡后，他的父亲酒喝得越来越多。</p>

    直到衬衫领口出现新的口红印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看见父亲坐在自己的对面，两人之间像是隔了天堑。</p>

    有母亲的时候，他们是和谐的一家三口。</p>

    母亲死去后，他的父亲已经找不到和他相处的方式。</p>

    这天，他的父亲将母亲的旧物全部锁进地下室里，对他说：“阿渡，我不能再如此颓废下去，让我们开始新的生活，好不好？”</p>

    江无渡点头。</p>

    自那以后，父亲带回新的女人。</p>

    那个女人温柔美丽，又太过于年轻，父亲对于她而言太老，她会洗手做羹汤，会像一个称职的母亲一样照顾江无渡。</p>

    大多数时候，那个女人都是沉默的。</p>

    和兔子一样。</p>

    江无渡将手放在那个女人柔软的肚皮上，往下摁了摁，在女人惊慌失措的表情中问道：“你这里，还会生出小兔子吗？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