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57章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伤人

    杨树吐新绿，四月的燕京，充满着欣欣向荣的春意。</p>

    可车内的四人却没有什么欣赏的心情。</p>

    汽车一路出了燕京城，往东而去。</p>

    车窗外的景象像老式胶片般缓缓倒退。</p>

    国营工厂的红砖墙、供销社褪色的招牌、骑着二八自行车裹着头巾的妇女，最后都化作一片苍黄的原野。</p>

    李向南攥着诊断书的手心里全是汗。</p>

    丁香不说，也不让他们告诉家里。</p>

    可这件事情不能由着她来。</p>

    庞卫农跟丁家人，毕竟身份和关系不同。</p>

    卫农还年轻，即便是李向南，也觉得丁香那件事情做的对。</p>

    但丁香的家人，是如论如何得知道真实情况的。</p>

    \"待会儿我去说吧！\"王德发从副驾驶回过头来。</p>

    李向南没接话，他盯着车窗外连成片的麦田，四月里的麦苗刚及脚踝，在春风里抖着嫩绿的穗子。</p>

    这让他想起庞卫农给他写的信：\"向南哥，李家村的稻子总长的很好，但我听说燕京周边是种麦子的，磨出来的面粉又精又细，做起馍来特别好吃！我从小吃的是馕，有一天我希望我也有机会吃一吃燕京的麦子做的馍馍！\"</p>

    原来那小子这两年给自己写信的时候，言语里早已经有了暗示。</p>

    只是他从未想过，那个即便跟自己待在一起都有些羞涩的小伙子，竟早已跟丁香互生情愫，在李家村那片山清水秀的地域里，孕育出了爱情的火花。</p>

    他想起庞卫农是李家村大队最后一批返城的知青。</p>

    恐怕这小子其实早就能回城了，只是他不想走在丁香前头，还想多在李家村陪一陪她。</p>

    因为一旦两人都离开了李家村，往后只能依靠书信交往，就连见面都是奢望了。</p>

    “给我吧！”</p>

    一旁忽然又传林楚乔的声音。</p>

    李向南扭头看去，放在膝盖上的诊断书已经被对方接走了。</p>

    “我是女同志，丁香又跟我说起过她家里的情况，我还算熟悉一点！我来说吧！”林楚乔双手郑重的将那份文件平摊在膝盖上，又强调道：“丁香晓得了……也不会怪我的！”</p>

    宋子墨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，默默叹了口气。</p>

    在土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，轿车终于驶进了几人打听到的大队。</p>

    在村口就下了车，李向南的的确良衬衫后背已经洇出汗渍，脱掉外套的他带着三人七拐八绕，一路问一路找，踩着晒得发硬的牛粪路，停在一户土坯房前。</p>

    篱笆墙歪歪扭扭地扎着，院里晾着几件打着补丁的衣裳，檐下吊着的风铃竟是用搪瓷缸盖改的。</p>

    几人面面相觑。</p>

    丁父正在院里劈柴，斧头落下时扬起的木屑粘在他灰白的鬓角。</p>

    听见脚步声，老人直起腰，腰间系的麻绳跟着晃了晃。</p>

    \"同志，你们找谁？\"</p>

    他的眼神像屋后那口老井，深得看不见底。</p>

    李向南喉头滚动两下，突然想起丁香曾描述过的父亲：\"我爹的左上兜口袋里总斜斜插着一只烟杆……\"</p>

    \"叔，我们是丁香的同学。\"</p>

    瞧见老人的上衣兜，晓得他就是丁香的父亲，李向南从挎包里掏出一包大前门，推开院门走了进去。</p>

    “同学？”丁父一愣，望了望他身后三人，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，黝黑的脸一下子就白了。</p>

    恐怕在他的认识里，闺女的同学找到了家，而闺女不在，潜意识里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事。</p>

    丁母从房后绕出来，肩头还扛着带着新泥的锄头。</p>

    “快请进屋坐！”丁父说完这话，把不善言辞的老伴儿往灶屋推，“晌午了，你去给闺女的同学们整点吃的！”</p>

    等到老伴儿离去，李向南四人分散坐在家徒四壁的堂屋里时，丁父看了看灶屋，这才问道：“同志，我……我闺女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？你们……你们是来……来告诉我的是吧？”</p>

    李向南王德发宋子墨互相看了一眼，没有勇气去看他的眼睛。</p>

    “叔叔！”林楚乔起身将手里的诊断书递了过去，“这是丁香的诊断书，她害了病，现在在念薇医院住院了……”</p>

    当她说出\"念薇医院\"四个字时，丁父手里的烟袋霎时顿住了。</p>

    四月清爽的天气里，丁父的额头、面颊上，却有豆大的汗珠不停滚落到胸襟上、土地上。</p>

    他只能认识几个字，却不想麻烦别人，吃力的辨认着自己能够认识的一切信息，努力去搞清楚女儿的病情。</p>

    “胖子，小宋，出去抽根烟！”李向南不忍看到这一幕，跟林楚乔点了点头。</p>

    三根烟袅袅在屋外燃起，屋内是小声的解释。</p>

    回燕京的车上，丁母始终攥着装诊断书的信封，指节泛着青白。</p>

    丁父一直在喃喃自责：\"是我害了娃啊，我挣不到钱，家里太苦了，哪有条件让闺女……\"</p>

    “老头子，不说了，不说了！”丁母始终哭着按着他放在膝盖上颤抖的手。</p>

    车厢内便一直静默到了暮色将至。</p>

    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人鼻腔都带着味儿。</p>

    丁香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，僵涩的喉咙又一次被堵住。</p>

    丁母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时，手抖得差点打翻，\"香儿，看妈给你带了啥？\"</p>

    她揭开盖子，咸菜香混着药味在病房弥漫。</p>

    丁香挣扎着要起身，输液管在她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背上勒出青痕。</p>

    李向南靠在走廊墙上，听见丁父用通县方言轻声说：\"闺女，爹娘在呢。\"</p>

    他摸到兜里剩下的半包大前门，来到走廊尽头抽起烟来。</p>

    李建设李团结王二狗庞卫农几个关系最好的人里，就属卫农给自己来的信最多，每个月至少一封，他总会问一些自己无法回答的怪问题。</p>

    比如冬天什刹海的冰是不是比他们天山上的还要厚。</p>

    比如夏天颐和园的湖水真的比伊乡河要凉吗？</p>

    比如六必居的酱菜冠绝燕京，真的比他老李家的酱菜好吃吗？他不信。</p>

    李向南不晓得他那个脑袋瓜里怎么尽是这些问题。</p>

    可现在……</p>

    他晓得了。</p>

    他早应该邀请那小子来燕京玩一趟的！</p>

    “见字如面……”</p>

    在过去几年的时间里，庞卫农是如何通过那一封封书信慰藉自己的相思之苦的？</p>

    李向南真的好想问一问他。</p>

    世间文字八万个，唯有情字最伤人！</p>

    看到那些文字，他真的能够瞧见写着这一个个文字后头同样在傻笑的女子吗？</p>

    护士台的挂钟钟跳到19:00，晚班护士开始查房，走廊尽头的窗户映出暮色里伊乡的方向。</p>

    丁香在子夜时分陷入昏迷。</p>

    李向南帮着推抢救床时，看见丁母悄悄把皱巴巴的手绢塞进女儿枕下——那里面包着从通县带来的最后几粒话梅糖。</p>

    心电图紊乱的像是潦草的草纸时，丁父正用粗粝的拇指给女儿掖被角，这个种了四十年地的老农突然开口：\"香儿最爱看供销社玻璃罐里的水果糖，原来……\"</p>

    原来这些东西在李家村大队时，是她艰苦岁月里唯一的慰藉啊！</p>

    连续抢救了三日，李向南才从手术室里出来。</p>

    丁父丁母就跪在门口等着，瞧见他出来，眼神如同敬畏的神明。</p>

    “等两个小时，才能进去看她！”</p>

    “嗳！”</p>

    老两口忙不迭且的谢过。</p>

    李向南望着走廊尽头深夜的夜色，想起病房里丁香看到父母时骤然亮起的眼睛——那光芒在看清他们鬓边的白发后又黯淡下去。</p>

    四月中旬的燕京竟然破天荒的刮起沙尘暴，站在医院门口的李向南，仰头望着天空，眸光一片苦涩。</p>

    风沙迷了眼，他摸到兜里剩下的糖纸——那是昨晚醒来时丁香塞给他的。</p>

    她说如果她死了，将来有一天见到卫农时，麻烦告诉他。</p>

    她爱过他。</p>

    看着飞扬的沙尘，李向南喃喃道：“卫农，燕京和伊乡，终于有一些相像的地方了！它的风沙，像戈壁吗……”</p>

    呜咽的风声将他的话吞没。</p>

    但李向南好像忽然听到了一声回应，他扭头看向医院门口，霎时浑身一震。</p>

    就见尘土飞扬之中，一个瘦弱的身影挤开尘幕，大步流星的闯了过来。</p>

    “卫农？”</p>